第四版：4
有了河，土地就有了灵性；有了河，游子就常常在河边想家。
我家住在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花加拉嘎乡的伙房村。花加拉嘎是“瓜加拉嘎”的音转，系蒙古语，意为“瓜川”。而伙房村的历史却在清朝放垦时。
伙房村的邻村下为公司村，上为下三七地村，再上为上三七地村，再再上是伙力伙村。说起这些很有意思的地名，还要从伙房村的建村说起。一条花加拉嘎河把伙房村分成南北两个自然村，俗称南营子和北营子。公司村是1926年在此成立庆丰垦治公司而建村，得名公司。在公司北部的伙房，叫北伙房，河的南岸叫南伙房。伙房，显而易见是做饭的地方，大概屯垦开荒之时，成百上千的人在这里烧火做饭，而得名伙房。因为伙房上面还有下三七地和上三七地、伙力伙。三七地是1926年建村时佃户按三七成交租而得名。伙力伙是蒙语，小溪的意思。
介绍完这些，地理位置和所在的环境就很清楚了。一条河从伙力伙村流泻下来，到上三七地、下三七地、伙房、公司、山湾，直至乌力吉沐沦河。可以说，花加拉嘎河贯穿花加拉嘎乡，可以想象，在放垦之始，山清水秀，河流汩汩滔滔，翻卷浪花，那是何等的美妙啊。
一群人，一群从河北、山东闯关东来的人，在这里落脚，盖房搭屋，从事农耕，繁衍生息，其乐融融。但是，毕竟是生荒，毕竟是战乱，毕竟是生产力低下，死亡、疾病，时时困扰。求神问卜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。过了“一年明月打头圆”的正月十五元宵节后，也就是正月十六，花加拉嘎上上下下的百姓，家家户户，男女老少，只要能跑得动的，都起得特别早，他们纷纷来到河道里，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“跑百病”。
跑百病，也叫走百病，跑百步，游百病，散百病等，是一种消灾祈健康的活动。“跑百病”，有没有河，很是关键。家乡的这条花加拉嘎河，真是“跑百病”难得的河流。父亲告诉我说：“在庄稼门前的小河里‘跑百病’，那是一年中很美的事情。跑一跑，不见老；出溜滑，像蛤蟆；碰一碰，去百病。”大人孩子在冰面上，推的推，拉的拉，滑冰车的，打冰嘎的，打出溜的，还有的孩子冻得通红的手，到没有封冻得的冰沟里，摘下冰溜子，放在嘴里咀嚼，嘎嘣嘎嘣响。
村里有个王姓奶奶，她无儿无女，过奉一个小子，她很愿意参加民间的一些活动。诸如庙会、元宵节、“跑百病”等等。村里知道她的人说，王奶奶年轻的时候，想生个孩子，但是多年没有动静，便到林东的老爷庙的庙会上去求子。那时有一个求子的“偏方”，上庙烧香后，要求签问卜，之后，要吃掉一个“泥公鸡”，才能怀孕生子。王奶奶求子心切，占完卜后，拿起泥公鸡一口吞下，因为太急，泥公鸡卡在了嗓子里，差点憋死，好在周边的香客又是捶打，又是扣掏，最后灌了一口水，硬是把泥公鸡冲了下去，才算缓过劲来。泥公鸡吃了个死去活来，但孩子却是没有，王奶奶认命了。但是，泥公鸡的事情，丝毫没有改变王奶奶对民俗的参与，她每年还是照常参加各种活动，求雨、撒灯等等，样样不落。她说：“正月十六跑百病，跑里大人小孩不生病。要想长寿，就要在冰上跑，把一年的晦气和瘟灾都跑出去，就不得病了，就可以长命百岁了！”这位王奶奶活了大概九十多岁，可能与她的参加各种民俗活动有关，可能她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是一种锻炼身体的活动。过年时节，总在屋里窝着不行，出来走走总能增强抵抗疾病的能力。
“跑百病”是我小时候的一个梦。正月十五还没过，我们村里的几个孩子就约定：正月十六那天，一起去“跑百病”，我们把冰车、冰锥都准备好，就等那天的到来。那天来到了，没用大人吆喝，我们早早地起床了，穿上过年时的新棉衣新棉裤，拿着自己心爱的冰车，跑向河边。不一会儿的工夫，村里的大人孩子也都涌向河边，冰面上，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人们，歌声，问候声，打闹声，冰车的滑行声，响成一片，大人们互相敬着香烟，孩子们互相追逐，有的滑倒，有的嬉笑，人们的脸上再度洋溢着节日的笑容。
还有的从家带来一抱柴火，在河边点燃，烈火熊熊，有的在火堆旁烤火，有的往火堆里添柴，互相打着招呼。火势汹汹，“跑百病”的气氛更加活跃，麦秸、豆秸、玉米秸在火中哔剥作响，人们围拢开来，伸出手，边烤边念叨：烤烤脸，跑灾险；烤烤腚，不生病。火很旺，人们的情绪更旺。就这么一两句短语，反复念叨不停，直至柴火烧完，剩下灰烬为止。此时，大家烤得浑身发热，精神便开始亢奋起来，纷纷从各人兜里掏出春节放剩下的鞭炮，扔在灰烬之中，直听得直看到灰烬被炸的灰飞烟灭，每年一度跑百病的仪式才算是达到了高潮。
有的孩子，将过年留下来的双响和单响点燃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寂静的清晨发出脆响，真的很振奋人心。牵着狗的孩子，大摇大摆，跑在冰面，这时的狗很是温顺，像是很懂人情，见到一个个生人，也不再龇牙咧嘴。
当然，“跑百病”也不仅仅局限在冰面上，田野里，田垄上走一走，都是同样的效果。只不过，我们花加拉嘎有一条这样的河，“跑百病”成了完全意义上的民俗了。在花加拉嘎乡没有靠近河流的地方，也照样“跑百病”，吃过早饭，家家户户都大门挂锁，全家出动，到山川田野里去“跑百病”。那些平时不太爱游逛，喜好清静的老人，凡是能走动的，这一天也都不会呆在家里，大多都会穿得暖暖和和，拄上拐杖去田地里转转。父亲对我说，“跑百病”不是什么迷信活动，经过正月十六这一游一跑，就会使“百病”和不顺畅都在舒心畅快的运动中，“丢”在路上，“扔”在野外，“百病”全消，没病没灾的会好上加好，更加健康。有病有灾的正好去灾去火，逢凶化吉，时来运转。父亲特别告诉我，这一天的“跑百病”，有一个禁忌，什么地方都可以去，就是不能去串亲访友，否则，你到别人家去“跑百病”，人家会认为你会把自己身上的灾病“扔”在他们家里，给家人带来不吉利。其实，这句话也有道理，但是却不在这里。你想，那个时候是正月十六，年也过了，节也过了，每家都把年货用完了，已经没有了多余的东西了，贫乏的物质生活，加上好面子的乡亲，大正月的来了客人，什么好吃的都没有，这岂不是让人尴尬。所以，给别人带来不吉利是另一种拒客的借口吧，好在，这是一种风俗，没人敢破例。
有好多年没有回乡过年了，“跑百病”的事情还是在小时候，现在，河水干涸了，没有了原来的靓丽冰面，黄沙滚滚，河道里到处都是石头。回去上坟的时候，我问亲戚还有没有“跑百病”的事情，亲戚一脸的茫然：“连河都没了，跑什么百病。加上现在不少人都老了或者不在了，年轻人都不知道有跑百病这样一个民俗了！”
吃完晚饭，漫步在花加拉嘎河，看着淤泥和乱石的河道，我想起了父亲的一句话“三十年河东，三十年河西，都在变呀！”或许，在人们物质生活好转之后，在健康理念普及之后，那些民俗包括“跑百病”会让人们重新捡拾起过去的遗风。我想，“跑百病”只是一个概念，重要的是我们如何传承这些民俗的精华。
“跑百病”是一个梦，“跑百病”也是思乡的感情。我在梦里跑着，划着，溜着，笑着，哭着，红红的小手，尖尖的冰锥，亮晶晶的冰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