享人间烟火的日子,岂能离得了花儿?
我当兵回来,娶妻生子,一家人一度如同候鸟,不断飞来飞去。我三十岁从乡村搬进锦山县城,先是租房,后住楼房;四十岁迁徙赤峰,在那里住了差不多十年,再搬回锦山;如今,在锦山住了近二十年,原本的新居不敌如蚁岁月的蛀蚀,渐渐黯淡。
抚今追昔,不禁感伤时光的流逝与无情。
好在,一直有花儿陪伴。花儿朵朵,妖娆芬芳,不离不弃,是家庭生活的色彩与馨香,是我本人精神的依恋与慰藉。
在乡下,我家的花儿平凡且普通,无非月季、蜀葵、仙人掌、格桑花之类,均是左邻右舍互通有无的结果。
城市生活,自然入乡随俗,家中的花儿也迥异农村。最早是君子兰、扶桑、玫瑰之属,其后,石榴、仙客来、鹅掌木、三角梅迤逦而来。
说来,初进锦山,我家的花儿,大多是亲戚、同事、同学、战友、邻居馈赠的。那年底,终于费尽波折搬进新楼房,我咬牙去花店搬回一盆文竹、一盆水仙。两盆鲜花,一文一武,像亲昵的孩子,或文静或奔放,即刻,让新居顿有锦上添花的喜感。不用说,水仙注定是短命的;痛心的是,我白天采访,晚上赶稿子,吞云吐雾的香烟如同毒汁四溅,无意中竟将娇嫩的文竹生生虐杀了。一家五口,仅我一人上班,怎敢奢侈地再去买花?于是,除接受好心人的馈赠,我还曾厚着脸皮向友人讨要。有那么两年,我家窗台满满摆放了十几盆仙客来,好似一个班的女兵,姹紫嫣红,芬芳四溢。其中一盆,是我变着法儿从隔壁办公室领导那弄来的。它已经生长了二十多年,花朵粉白、硕大,香气扑鼻,乃花中上品。可惜,因举家迁往赤峰,由乡下亲眷托管,它到底未能躲过凛冽冬天的戕害。
我还养过一株万年青。起初,它栽植在上水石盆景的顶端,孱弱纤细,渺小如豆,宛如淡绿苔藓。然而,它竟像能屈能伸的大丈夫,寂寂无闻地固守在山石上五个整年。去赤峰那年,我方觉委屈了它,将其移栽在豆绿色的花盆里。岂料,不到一年时间,它俨然一团火,呼呼啦啦长起来,主干有胳膊粗,高达一米,葳蕤茂盛,宛似华盖。因造型华美,自然天成,家里来了客人,都啧啧夸它。可是,就因为它养眼,我们要像孔雀炫耀而开屏,将其放置窗台。在一个雨天,因忘记关闭窗扇,狂风猝来,它不幸跌落而夭折。看来,花儿似人,内敛一些才好。
我有一株龙骨,高大巍峨,傲骨峥嵘,有些沧桑,有些冷漠,但仿佛八大山人笔下鸟儿,有着不流俗、大气度的自信与定力。我很少管它,很少浇水,却每天总要在它面前流连。它呢,认真地丈量着我与时空的距离,像“量天尺”一般径直向上,几抵屋宇,试图把我带入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的意境。还有紫竹、伞竹,在一隅恬静伫立,极力契合主人“宁可食无肉,不可居无竹”的信念。有时,仄耳谛听,仿佛能听见“竹林七贤”酣畅的交谈,尤其于寒冷冬日,打开窗子,凄恻、料峭的风儿吹进来,拂得青绿竹沙沙作响。
最好侍弄的花儿当属长寿花、天竺葵和北京绣球等矮散多花植物。它们平凡,但不平庸,动辄尽显花枝招展的热烈。
“多肉”是可爱的生灵。它们在一些形状各异的小瓷器、小陶器里安家落户。“多肉”这种花卉,多的不是“肉”,而是“水”。它的根茎可以浅,不用太深入。因为它有肥厚的叶片,那里早就储备够多的水,和沙漠里骆驼的驼峰功能如出一辙。多肉的表情,冷静缄默,写满了对外界的薄情寡义,却有着对生命的无限深情。
水仙、铜钱草就像有洁癖的女人,洁身自好,离不开清水的洗濯。我尊重它们的选择,将其安顿在灼灼其华的敞口瓷器中。一掬清水,几粒卵石,它们就会干净地生存。在水中,那洁白的根系吸盘样丝丝攀绕,谁都可以看见它们透亮的灵魂。
一株金琥,是姐姐送的。那是我再次搬回锦山,姐姐说,搬家送花儿,越过越发!当时,那金琥仿佛孩童的一个拳头,发蔫,委顿,郁郁寡欢。我认定它属于兔子尾巴,长不了。岂料,就像一个神话,这么多年下来,它虽然一度腐烂过,奄奄一息,却坚韧地挺了过来,不断长大。如今它像个大大的灯笼,早已盈抱,挓挲着尖锐而金光闪烁的刺儿,犹如一轮太阳。
堂姐当时赠我一盆紫罗兰,说放在家中吉祥,紫气东来。我把其置放在书橱顶端,偶然浇浇水,这花儿快二十年了,现在,依然奔放,像一条凤尾,或者瀑布,或者小溪,紫叶峭拔,浅淡紫花儿仿若星星,飞流直下,颇有气势。
我家最蓬勃旺盛的花儿是鹅掌木。因为每一簇叶子都是八片,它也叫八方来财。仿佛不事张扬的隐者,在阳光下也好,在屋子一角也罢,总是葱郁绿着。那种淡然,那种定力,那种生命的张力与自信,令人感动。这株鹅掌木,是捡来的。那是个腊月的傍晚,妻子去楼下倒垃圾回来,说谁扔在垃圾箱旁一棵花儿?我说,捡回来呀,是生命呢。妻说,这么冷的天,早冻死啦!我说,栽下再说。它居然就活了!
后来,我家的花儿都是捡的,在小区,在路边。于是,它们的生命得以延续。
前年,妻子捡回一株蝴蝶梅,高大,蓊郁,似野生之蒿。两年过去,它就那样浓绿地挺立在窗台,不见花开。妻说,像个不下蛋的母鸡,扔了吧?我动了恻隐之心,说看叶也好呀,留着吧。我们将它枯萎的枝叶修剪掉,今年春节一过,它竟绽放了两朵紫莹莹耀眼的花儿!
都说花无百日红,这几年,我家三盆蝴蝶兰,却从腊月至翌年六七月,或淡紫,或嫣红,总是炽热地簇簇开放,赏心悦目。
我是把花儿当宠物来养的。那勃勃生机和袅袅清香,是退休者在楼上生活的忠实陪伴。因此,高峰时,我家的花儿,有过五十多盆。
人事有更替,往来成古今。花儿亦如此,这么多年,我家一直存活下来的花儿,屈指可数,而那些流逝的精灵,却不计其数。也是,花事和人事一样,这个世界有些人与我们在某处相遇,又因并非同路而各自踏上飞往各自未来的不同班机。对于生活来说,始终保持那颗温暖的心或许就足够了。
居家有了花儿,就有了生气,有了情趣,有了愉悦的好心情。况且,万物有灵,花儿毕竟是万千草木的精英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