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多次来白塔,但每一次都仿佛第一次到来,都要抱着祈求平安的心态像牧民一样绕塔三圈。一步一步,心里的敬畏越来越凝重,心里的祈求亦越来越虔诚。
我不是第一个绕塔的人,也不是最后一个。不知道有多少个朝代、多少代人,围绕白塔,就这样走来,又这样走去。
这就是信仰的力量。信仰的力量可以无限大,乃至百年、千年!
是的,伫立在巴林草原的这尊白塔,栉风沐雨,千年巍峨。
白塔,全称辽释迦佛舍利塔,俗称辽庆州白塔。它像一个多维、立体的A字,像一根颀长且直逼云霄的图腾柱,在巴林右旗索博日嘎苏木东北查干沐沦河所淤积的平原上,在庆州城遗址西北墙垣方形的怀抱里,矗立于蓝天白云之下,俯瞰萋萋碧草,滔滔碧水。
在我眼里,白塔拂荡大野罡风,在亘古不变而自信地矗立在大地上。它是那么笃定,那么赤诚,那么刚毅,从远古的苍茫庆州,到新时代的辽阔草原,在穹庐下,把一千多年的守望,固化为宝塔的意象,倾诉着绵绵不尽的情思与执念。白塔俨然查干沐沦,只要没有干涸,总要奔腾不息,汩汩东去。从而,把古榆叶片的呢喃和塔檐风铎的梵音,一并带走,让禅意和释迦牟尼的恩典惠泽整个草原。
矗立的傲岸,就像劲竹,仰望星空,竞渡不辍。无疑,在中国一百余座佛塔的园林里,大辽契丹留有的三座佛塔享誉唯我独尊的礼赞:山西应县木塔,是我国硕果仅存的庄严木塔;宁城大明宝塔,是我国体积最大的壮观宝塔;庆州白塔,则是我国最端庄、秀丽的白塔!
白塔高雄,计73.27米,玲珑优美,浮雕精湛,八角七级,是佛家的八度空间和七级浮屠。其为拱阁式砖塔,每层塔檐砖雕斗拱嵌有木质檐椽,每支椽头悬挂生铁铸造的一只风铎,七级塔檐椽头共有2240只风铎。微风徐来,铎音袅袅,宛如天籁梵呗;七层塔身共设假门28个,每门两旁各有天王浮雕一尊,共56尊。这些天王头戴兜鍪,身披盔甲,手持宝剑或利斧,威风凛凛,孔武生动;塔体浮雕将儒、佛、道及萨满的宗教思想表现得淋漓尽致,水乳交溶,隐隐透出辽代佛教“星密圆通”的特色;白塔外表,每层嵌有砖雕人物及图案花砖,石刻陀罗尼经咒等;砖雕凝聚着造塔工匠的聪颖和智慧,一砖一莲花,一石一菩提,除镌有佛、菩萨、力士等法像外,还有乐舞、宴饮等画面,在所有无论残存还是完整的辽塔中,独树一帜;砖雕工艺精巧,造型浑厚,荦荦大端,独具匠心。仰视塔身,其上门窗、楣拱及砖雕斗拱、拱眼等处,分别镶嵌856面圆形及菱形铜镜,而且,塔刹及戗兽均为铜上鎏金,日光飞镀,熠熠生辉,灿烂夺目。于是,白色塔身,金色阳光,潋滟映照,相映成趣,云蒸霞蔚,佛光俨然。
白塔,如同沙漠上的绿洲,是希冀,也是憧憬,给旅人以无尽的慰藉。因为看见了白塔,就看见了草原,让彳亍在茫茫草原的人,有了前行的坐标,力量陡增。
光阴的故事,周而复始。此塔,与一个千年前的契丹女人有关。
据资料记载,庆州白塔为辽兴宗耶律宗真之生母“钦哀章圣皇太后”所特建。始建于辽代“重熙十六年(1047年)二月”,竣工于“重熙十八年(1049年)七月十五日”。它坐拥平原,高耸蓝天,背靠青山,面对白水,一派大家气象,是数百名工匠一砖一木、一仰一俯的杰作。杂糅诸多因素,白塔有阳刚的美感,也有阴柔的美感,颇具伟丈夫的风范,大家闺秀的风韵。
一千多年前,巴林草原的统治者是契丹人,他们建立了辽王朝。自开国之君耶律阿保机始,历史的书页上,就有了耶律家族和萧氏女子共同书写辽王朝江山的昭昭字迹。那些千年前的女人,逃不开剑影,挣不脱权术,浮沉逐浪,年轮的荣枯,一圈又一圈。
兴宗耶律宗真的生母萧耨斤是一个有政治野心的人物,她热衷权柄,倾心去叩历史宫阙的门扉。从宫女到顺圣元妃,又到章圣皇太后,直至败绩被亲子兴宗软禁成守陵人。等待,就像慢火,炖老了岁月。待红颜褪却,风烛残年,风清冷,梦碎凉,曾经的理想依稀。萧耨斤再回到皇宫,已心灰意冷,大彻大悟。疲顿的叹息声里有了一个想法:在曾幽禁的奉陵邑庆州城建一座佛塔祈福。
这样,起源于古印度的佛塔,走进了萧耨斤晚年的岁月,也历经草原千年的风剥雨蚀,一路悲怆,一路踉跄,一路淡然,一路豪歌,走进现在,走向未来。
佛塔,不仅仅是外在的,其典藏和内在,令人向往、崇敬与赞叹。1989年,仿佛摆渡的舟楫,白塔如同一个长途跋涉的老者,需要长臂搀扶与定力加持。它停顿在休憩的驿站,听凭修缮的宿命。让维修的人惊异的是,在塔刹覆钵及刹座内,发现了一大批按辽代佛教仪轨秘藏的雕版印刷佛经及形制多样、造型优美、彩绘华丽的内藏雕牌印刷陀罗尼经卷的木质法舍利塔109座。这些经卷、小塔及石碑等重要文物,证实该塔名为释迦佛舍利塔。
经梳理,塔刹内藏有600多件珍贵文物:佛像、经卷、丝织品、瓷器……历史的脉络慢慢清晰。千年前,契丹人把它们放进去,千年后,笃诚的史学家发现,所有文物居然像刚放进去一般清新。
大象无形。雕版印《妙法莲花经》卷长200多米,手抄本《金刚经》仅长5厘米。而那些深藏在天宫穴室的小型法舍利塔,108座里有经卷,仅一座塔是素身,不贴金,无彩绘,里面有一只琥珀瓶,瓶里是小粒玛瑙石。佛经上说,修建佛塔时,如果找不到佛的真身舍利子,可以用金、银、水晶、玛瑙等珍宝来代替;如果无力求得这些宝物,也可以到大海边去拾取清净的砂粒,或采集一些药草、竹木的根节来制造舍利,佛经也可当作舍利供奉。形式都是外化的,真正的信仰,要用最朴素的心灵去完成和抵达……
如今,白塔已是第三批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它被史学界、文博界称为“契丹民族建筑之瑰宝”,其浮雕为“辽代塔寺艺术的精华”。
在诗人眼里,白塔,是巴林草原这幅自然之画撼人魂魄的画眼与近景,让整个草原、整条河流,让历史的走向与前程,即刻生动起来。
太阳契丹,且行且走。大河奔流,不绝于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