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天,菜市场从闹市被规划到了河畔。
河畔最初是滩地,它被垫好后几乎与壮观的河堤拉平,划出来,美化、绿化一下,开始为小镇人的“菜篮子”服务。
河呢,叫锡伯河。有人想当然地说这里是锡伯族的发源地,有人否定,说其河水似锡似箔,因而得名。小镇人不是多么较真的人,不管锡伯河来历如何,只是在河边优哉游哉乃至中规中矩地过着每一天。
在小镇,菜市场的两个人很是惹眼。
也是,谁离不开菜市场。但你只要逛菜市场,那两个人就绕不过去,总是在你不经意间闯入眼帘。
一个男人,一个女人。
男的略黑,有些跛,卖烧饼,吊炉烧饼。女的微白,卖大馒头,东北开花大馒头。那卖烧饼的男人姓周,人们叫他周烧饼,那卖大馒头的女人姓柳,她却不让人们叫她柳馒头,自称“馒头西施”。周烧饼话少,总用有些“土”的山里话这样喊,烧饼,劲道还香的烧饼!他就喊这两句话,而且尾音不是拉长,是短促高亢,戛然而止。手工的馒头有着动人的清香,卖馒头的馒头西施本身就是一块招牌。很多的人聚在她的摊位前。她很卖力的揉着一大块面团,案板上,手上,洁白的工作服上绝无面粉碎屑,干净,一尘不染。她干练地干活,自信且柔柔地说,手工的东西才好吃。她鬓上总插一朵花,有时一朵蜀葵,有时一朵月季,或者干脆一朵玫瑰。花朵鲜艳,香气四溢,自成一景。
尽管其人不甚美,却私下有人说“周烧饼”在追求她。他动辄买她很多的馒头,让人捎给山里的老妈。而且,他知道她爱吃他的烧饼,总是在她买烧饼时不肯收她的钱。
她寡居多年,就是一直爱美爱戴花。这虽然迥异于常人,却无人敢于剥夺她被爱的权利。
然而,让人意想不到的是,一年,两年,两个人依然不冷不热的,不在一个床上睡觉,也不在一个锅里吃饭。
有热心的人捺不住性子,站出来为他们撮合:将两个人叫在一起,打鼓鸣锣公然捅破窗户纸,劝说二人不要浪费光阴,蹉跎岁月,应该捆在一搭儿好好过日子!
周烧饼倏地撸起那条跛腿的裤管,露出里面的假肢,说我一个残疾人,我有什么资格娶一个这么好的女人!
他喝了一口水,悠悠说他的那条腿丢在了老山,退伍回乡不想给政府添麻烦,才出来创业卖烧饼。
馒头西施一怔,之后说,残疾怎么了?你是国家的功臣呢。我是个寡妇,男人死了,我还怕你嫌弃我呢。
我不能连累你!说罢,周烧饼毅然走出了好心人的家。
翌日,馒头西施依然头上戴着一朵鲜艳的玫瑰,开开心心地卖自己的馒头。周烧饼呢,依然卖着烧饼,依然用短促的句子喊着,烧饼,劲道还香的烧饼!
日子就像锡伯河水,慢慢地流逝。
这年夏天,锡伯河洪水爆发,浊浪滔天,有很多箱柜、很多柴禾、很多猪鸡裹挟在洪水中,一去不返。人们惊愕地发现,一个孩子,从上游冲了下来。开始,孩子像一粒黑豆,后来,渐渐近了,像一头吱吱嘶叫的猪崽,在咆哮的激流中发出“救命”的呼喊。此时,岸上的人竟手足无措呆住了。须臾间,就见周烧饼甩掉鞋子、扯下上衣,纵身跳进水里。于是,那粒黑豆或者猪崽宛如一个软软的包袱,被他死死地拉住。他将孩子推到岸上,推到众人的手里。但是,他自己却不敌洪水地胁迫,向下游翻滚而去。馒头西施急了,将一根擀面杖伸向他。可是,他只是举了一下手臂,仅仅一瞬间,便被洪水吞噬啦!
周烧饼埋葬在烈士陵园那天,小镇万人空巷,前往送别。
被救男孩和他的家人簇拥在墓碑前,长跪不起。
当然,哭得最悲伤的人要数馒头西施。她涕泗滂沱,一身缟素,头上戴得那朵菊花格外白艳,格外刺眼。
后来,有人给馒头西施介绍过一个男人,那男人提一个条件,就是不可头上戴花,像一个有精神障碍的女人!却遭到她的拒绝。她说,她是为两个男人而戴花。第一个男人是她的丈夫。那不是个男人,是禽兽。他游手好闲,吃喝嫖赌,天天虐待她,让她生不如死。好在,苍天有眼,让那死男人酒后自己走进路边的枯井,一命呜呼!发丧了丈夫,她像举着旗帜庆祝胜利,头上戴花,戴鲜艳的花儿。而菊花,则是为周辉也就是周烧饼戴的!那男人说你愿意戴花,你和花儿过吧,便离开了。
从此,她再不去见男人,孑然一人跋涉日月。她还去山里替周辉尽孝,给老妈送馒头,为其养老送终。
如今,差不多十年过去了,馒头西施的头上依然戴着一朵白艳的菊花。她在菜市场有些老态,但头上的鲜花总是那么水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