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露前后,是秋忙最闲的一段时光。这时光是天道赐予农人的福利。此时,山上的蘑菇正好。山坡、树下、草叶,一簇一簇,顶着露水,戴着小白帽的精灵,层出不穷。农人嗅着山上的风儿,仿佛被一条馥郁的线索,牵动着,奔跑。于是,在返家的野径,那胳膊上挎着的篮子,总有满满的带有土腥味儿的回报。往年,我都是在这样的时日回乡下,和捡蘑菇的人一同,去把逍遥在山野的蘑菇,像收割自家的谷穗一样,一穗一穗拾进桶里,倒入编织袋,运回小镇。在日后,咀嚼其香馥的味道。
这年,回乡有些晚,山上仅有一些松蘑。而且,松蘑伴生的松树大多伴有葳蕤的山杏树。在树下腾挪,低头猫腰,我身体有些吃不消,就潦草捡摭一些,早早回村。乡邻说,别走啦,今晚有皮影!
我可是多少年没看皮影了。
在小河边,是稀疏的杨树林。树林间,有片平坦、开阔的地界儿。皮影的棚子就搭在此地。棚子不大,怎么说呢,像一个看瓜的窝棚。比电影幕布要窄的一方白布,为演出的影窗。月光下,观众在外面,三三两两的,有人还挤在戏棚的后面,观看匠人如何提线展演;瓦亮的电灯下,几位影匠,男男女女,在棚子里耍弄着驴皮人儿,咿咿呀呀唱着,尖着嗓子喊着,如同电影的胶片,将剧情悲悲喜喜演绎下去。
居然上演的《霸王别姬》!这,让我颇为意外。
印象中,皮影戏演出的剧目都是很俗很粉的那类。什么《王三姐思夫》 《西厢记》之类。而且,在演出中,随意加戏,在粉的部分俗的部分信口开河,就像二人转的黄段子,故意打擦边球。老辈人不是说吗,“臭皮匠,浪影匠,看小媳妇挑货郎!”这里的“浪”,多含贬义,无浪漫的本意,有不入流甚至下流的意味。
初兴合作社时,我们铜台沟村就曾有过皮影戏班子。当然属于草台班子那种,农忙下地,农闲唱戏。但因经营不善,很快解散了。人不在,那个皮影戏箱子却留下来。那时,我甚小。有位比我大六七岁的叔伯哥,动辄要在窗纸后面耍弄驴皮人儿,捏着嗓子唱戏词,尖着嗓子说想象的戏中或男或女的念白,不亦乐乎。早饭后,大人都去生产队劳动,空旷的大院,仅几个孩子,聆听着十岁哥哥自得其乐的嘶喊。
我们那个家,乃深宅大院。很高的围墙,很高的门楼,很大的大门。据说,那是因为对付匪患,不得已而为之。大院,自然是一大家子人,十几口。但爷爷是反对唱戏的,他是一家之主,除了那两位哥哥,再没有人有过唱戏的生涯。后来,连动辄在窗户后面唱皮影的哥哥,亦扔下戏箱子,去外乡过上了娶妻生子的日子。
思绪像匹野马,在无极的荒原飞驰。蓦地,那幕布上尖锐的叫声和唱段,将我拉回现实。是虞姬。她挪动着三寸金莲,梨花带雨。唱《看大王在帐中》: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,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,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,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。中间,一段杂乱的念白泛起,又听她在凄凄惶惶地唱:适听得众兵丁闲谈议论,口声声露出了离散之情……
老话道,说书唱戏劝人方。千余年流逝,英雄消弭,美人迟暮,霸王、虞姬的故事,还在传唱。世人依然为英雄惋惜。毕竟,项羽不是政治家,不是神,他的宿命就是别姬、自刎!
我想,中国文化尤其戏剧艺术,真是太奇妙了。舞台上,一条鞭子就是一匹马,一个椅子就是一座殿衙。而皮影则是更好体现了这种艺术的魅力。制作上,匠人煞费苦心,“公忠者雕以正貌,奸邪者刻以丑形。”况且,皮影和戏剧,都是精妙和简约的升华。“顷刻间千秋事业,方寸地万里江山;三五步行遍天下,六七人百万雄兵”。
这是空白的妙用。空白是一种艺术手段。这手段将我国传统文化发挥得淋漓尽致。请看空空舞台,随手是门是窗,随步是山是水。空间和时间都因无为,所以无限。国画更加明显,不但花木无根,群山都可以不落地。画家把构图构思,直接叫做“布白”。书法是中国特有的艺术,什么“计白当黑”“字在字外”,也就是音响上“此处无声胜有声”的意思。是啊,诗文中的留白是意在言外;音乐中的留白是弦外之音;戏曲中的留白是留其要处隐其全;绘画中的留白是虚与实的和谐;书法、摄影、篆刻的留白是加法和减法的取舍……
这不由想到我自己。作为一个作家,写作最应该推崇的,就是删繁就简,善于留白。董其昌深谙留白之妙,他迷恋一个“淡”字,对苏东坡“笔势峥嵘,辞采绚烂,渐老渐熟,乃造平淡”的话,有切身体悟。他以淡为宗,追求古淡天真、秀润闲雅、潇洒飘逸、疏朗空旷、意境深远、悠远空灵、神秘玄妙。无论作诗作画作文,一生追求“淡”,淡到了骨子里。
做人也应如此,生有热烈,藏于俗常,学会留白。成长和厚重的过程,是独自留白间悟出滋味的。留白,是给你的那段时间,让你在苍绿的空间里,听着时间之绿水,从空旷的屋檐下,滴答、滴答,缓缓落下来。并在提醒你,人生尽有苍绿,却不要绿得太过盎然才好。
此时,山村的皮影剧情正炽,虞姬在唱着最后的哀歌:汉兵已略地,四方楚歌声。大王益气尽,贱妾何聊生?
灯火阑珊时,皮影落幕,村邻感叹、唏嘘,还有人在大声叨咕翌日的集市和山上的蘑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