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版:4总第281期 >2024-02-23编印

正月十五雪打灯
刊发日期:2024-02-23 阅读次数: 作者:李云鹤  语音阅读:

我记忆深处的正月十五是这样的。

大红的对联还贴在墙垛上,乌黑的墨字闪着亮光,烘托着春节的喜庆祥和。有的对联被淘气的孩子揭了边角儿,微微翻翘着,发出呜呜的鸣声,像一支芦笛,热闹着岁首的年味儿。门头上,成窜的挂签儿披红挂彩,早被疾劲的西北风扯得细碎。可这驳杂的色彩却像自酿的麦麸酱一样地道,将小山村的年味儿渲染得愈发浓重。

“新年到,真热闹,丫头戴花,小子要炮。”半大小子心性最野,嘴巴一抹擦就甩手出门了,兜里装着花生、瓜子和散炮仗。女娃子则豁着功夫儿梳洗打扮,小抓髻一捆,红绸子一扎,一下就花枝招展了。男人们撒了牛羊,清了棚圈,然后,拍拍一身尘土,再将过年的新衣抻得板正,就聚在坝堰上谈天说地了,脚下的烟头横七竖八躺了一地,长的,短的,胖的,瘦的。     

大人有大人的消遣,孩子有孩子的乐子。男娃子脑瓜儿上还留着一道道剪花,像扣了半个西瓜壳儿,仨一堆儿,俩一伙儿,几个青皮脑袋扎在一块儿,不一会儿就想出鬼点子来。他们把点燃的鞭炮扔进瓶瓶罐罐子,炮响了,瓶碎了,这些调皮鬼也咧嘴笑了。

老家有过年办会的习俗,正月十五这天最热闹。“咚咚......锵锵”一通锣鼓镲像勾魂儿似的,把全村人招引到村中央。老擓婆子描红画绿最抢眼,她嘴角儿点了一颗黑痦子,挥着大笊篱扭得正欢。一不小心,头上的黑大绒帽子掉了,有人抓起来就跑。老擓婆子见状,一边假装生气,一边迈着小碎步去追,还绾扭着红嘴唇出洋相。逗的逗,耍的耍,不一会儿,老擓婆子就大汗淋漓脸上开花了。这边儿,傻柱子翻穿白茬儿皮袄,手里的长鞭甩得正响,鞭梢儿上两只绫子蝴蝶滴溜乱颤,活脱脱的要飞起来。坐轿子和花车的是两个俊俏媳妇,她们杏弯眉目,丰臀细腰,一套紧身红衣裤随风招摇,扮相妩媚动人。我最着迷的,是盘在花轿上的一双假腿脚,两只裤管鼓胀饱满足以乱真,尤其那双三寸金莲,小巧玲珑的,像两个熟透的大辣椒。在最不显眼的地方,老艄公一脸憨态,长须摇荡,正努力做划桨状,不时招来阵阵嬉笑。

观众对演员频频使坏,有扔鞭炮偷袭的,有抢走道具就跑的,还有一招大拿把傻柱子撂倒的......女人们则捂嘴偷笑,笑这些平时不苟言笑的老爷们儿一下子没了正形儿。人们闹够了,笑够了,演出也基本接近尾声。于是,生产队的会计或队长便拿了酒和香烟,塞给秧歌队的头头儿算作犒劳。接着,演出的队伍便举着缤纷的彩旗,敲着震天的锣鼓,浩浩荡荡地向下一个村子进发了。

玩着,乐着,白天就这么过去了。

福义三叔是村里唯一一个撒灯人,而且年复一年,从未间断。起码,我出嫁前一直是这样的。

十五当天,夜幕微垂,三叔便端着大铝盆出了他干净四至的小院,盆里装的是拌好煤油的谷糠,他身后屁颠儿屁颠跟着一帮秃小子。一行人来到东山根儿,再七手八脚地把大盆运上山。这时,夜色正好,东山脊依稀可辨,像一条青龙静卧在夜幕之中。不一会儿,一些参差的身影出没在黑魆魆的山梁上,一会儿猫腰,一会儿下蹲,一会儿又一路小跑,像一出正在上演的皮影戏。起伏的山梁是偌大的舞台,藏青的夜空是天然的帷幕,将那些瘦小的身影托衬得轻盈灵动,像武林高手在飞檐走壁

夜色如莹莹碧海,托着皎皎圆月慢慢浮出天际,像一盏华灯光芒四射。月亮周围是细碎的星子,像千万颗宝石熠熠生辉。

村庄灯火通明,豪饮的男人们还在猜拳行令,“一点点啊,哥俩好啊,仨仨的(di)啊四喜财啊,五魁首啊,六六顺啊.....”他们粗糙宽厚的手掌挥成蒲扇,把满屋的酒气扇出屋外。

福义三叔指挥着麾下部将,把谷糠等量等距离放好,真有点沙场点兵的气势。三叔一声令下,孩子们便分头点火,谷糠次第亮了,一堆、两堆......最初,火苗尚弱,势如残豆。不一会儿,火借风势窜出一尺多高的火苗儿,像火红的舌头,舔舐着小山村浓重的年味儿。一簇簇火苗顺着山脊连成长龙,一下子照亮半个村庄。孩子们欢天喜地,阵阵惊呼,像王者归来,壮怀激励。山下的人们闻声走出屋外,盯着东山岗上的火龙指指点点“快看,烧得正旺哩!”酒过三巡的男人们也离开酒桌,跳下火炕,一股脑儿跑出来凑热闹儿。

待所有的谷糠烧透了,三叔才领着众喽啰下山。看热闹的人也陆续回屋,推推牌九,唠唠闲嗑儿,再来一瓷缸子酽茶解解油腻。

有时,三叔撒灯会赶上雪。雪花飞旋着扑向灯火通明的小山村,急切又深情,像是在赶赴一帘幽会,此刻,灯火作证,窗花为媒。雪越下越大,却无法湮灭三叔的执着和热爱。夜风吹过,东山梁雪火交融,酣然共舞,映红半边天幕。

每每如此,母亲便扶着木门扇,望着簌簌扑来的雪花,欢欣低语:“正月十五雪打灯,当年必有好收成。”说完,她就笑笑,眼里是星星一样的光彩,仿佛丰收的年景已近在眼前了。

火苗儿渐渐熄了,只有谷糠余烬还在冒着青烟儿,细细的,轻轻地,像这正月十五的年味儿,随着光阴渐行渐远了......